责编手记:
梁志玲自年在《民族文学》发表作品以来,已近十年,从散文到小说一步一个脚印地稳稳走着,其内容大多描写在社会底层生活着的小人物,他们失落、困窘、茫然,但他们心地善良,并对生活充满希望,痛并快乐着。她的新作《噪音》也秉承着她一贯的创作风格,描写了一个“人淡如菊“的小让的艺术形象。小让从小失去生母,在没有母爱、缺乏安全感的环境中成长,在经历了一系列变故之后,特别是在生死边缘走过之后,终于释然,能够宽容地对待老去的父亲和继母,最终赢得属于自己的幸福生活……
梁志玲——一个值得期待的作家。
噪 音(节选)
◎梁志玲(壮族)
一
在一个叫嘉苑的小区,小让租下了房子。
房东是看上了小让的安静整洁才答应把房子出租的。小让那天穿的是白裙子,拾掇得清清爽爽,她有洁癖,虽然经济一般,来的时候是挤公共汽车,小让也是小心地拿了张餐纸垫在公共汽车的抓把上,站着,晃着,抓把上有太多人手掌渗出的汗,她不喜欢,但她得迁就。
她还没有买得起小汽车,也没有资本捕获一个开着车来接她的人。她的洁癖使得她有点矫情,这叫做小姐的做派,丫环的命。
房东对她的要求是不要改动房子的家具,保持原状。小让说,可以。
但是这个房子有一只小怪兽,那就是房东客厅的石英钟。在夜里,像一个老派的绅士,一步一步规矩地走着时间的步子,小让躺在床上,和着石英钟,不由自主数着,心脏也配合着石英钟砰砰跳着,仿佛时间的齿轮咬合精密地碾过她的心脏,一连几天小让都被这个石英钟折磨得彻夜不眠。她胡思乱想,这个挂钟是不是这个神情寡淡的房东老太婆过世的老头遗留在这个房间的一颗心脏,而这个房间像有很多看不见的福尔马林的液体在飘荡。
她怕了自己的想象。
后来她不得不每天晚上都挪过一张大桌子,桌子上搁上一张靠背椅,她爬上去,小心翼翼地取下石英钟,石英钟落满了灰尘,但是它依然走得铿锵而又风尘仆仆。她把它擦拭干净,搬出冬天的棉被,裹住它,她侧耳倾听,棉被把怪兽的心跳声吸附了,怪兽窒息了。她舒了一口气,但是好像不放心,又把小兽一股脑关进衣柜。晚上她睡了一个安稳觉,第二天她得在天亮之前再把石英钟挂上去,因为房东住在对门,久不久进来,推走放在客厅老人用的三轮车。
为了这个石英钟,小让天天晚上把那床棉被摊铺开,把小怪兽放在中间,她把被子四个角对叠过来盖住它,仿佛给婴儿包襁褓,她侍候它,只要它安静不惊扰小让的睡眠,小让愿意像慈母一样小心翼翼给它包襁褓。毕竟现在租房子是不容易的。
但是小让没办法给其他怪兽包上襁褓,夏天的时候,小让的窗口正对着阳台的挡雨棚。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不是雨声,雨声是哗啦啦一阵就走了。
是楼上的空调水,滴答滴答。一滴又一滴,执著地滴了一夜又一夜。小让躺在床上,捂住脑袋,想到屋檐下一排洞,那是被水滴出的,水滴石穿,石头都能穿,小让的脑袋要被滴穿步后尘的事情。
那个夜里,衣柜里的石英钟在默默滴着,虽然听不见了,但是小让发神经去想象,想象它和着空调水在滴答——二重奏。
小让在被窝里呜咽起来。
小让对丽芬说,我要搬家了,你帮我找找吧。
丽芬说,不是住得好好的吗。干吗又要搬了。
小让说了石英钟,说了空调水。
小让说,我睡不着。我需要睡眠。我一连几个晚上都做着一个噩梦,好大的一条蛇,吐着蛇信子——那条蛇是银白色的,藏在一节冬瓜里,久不久露出鬼鬼祟祟的三角头,还掉在我身子上,甚至盘死在我乳房上咬着我的乳头,黏黏腻腻的,我在梦中不得不割下乳房,烧了一壶开水烫死它,我居然还在梦中把烫死的蛇吃了。醒来真恶心,早餐都吃不下了。
丽芬大笑,意味深长地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下,半开玩笑地说,你不是需要睡眠,你是需要爱,需要男人。什么睡不着啊,想当初,你嫁给赵熙熙不就很好了,他人有什么不好?
小让低下头,说,是很好。
丽芬说:后悔了吧。
小让说:也没有,他就是,就是,有点打呼噜。
丽芬说:服了你,打呼噜,什么大毛病呀,不过你不说我也不问了,我帮你看看哪里还有房子。
丽芬很胖。笑起来肌肉颠簸,她是胖,是属于肥而不腻的那一种,以前她瘦得清清爽爽的。丽芬是胖,乳房却很小。这不,她让小让帮查查一种“联邦戴戴大”按摩乳贴。
丽芬电脑不是很好,小让就帮她在电脑百度了一下这个按摩乳贴。里面有很多负面的消息,就说,你还是不要用了,健健康康不好吗?别弄隆胸,搞得硅胶全身游荡,一天换一个地方冒出一坨,怕不怕啊。
丽芬说,填硅胶我是不弄的,但是可以按摩试一试的啊。女人单单健健康康是不行的,都是男人好那一口的。我不像你天生一对尤物,好资本啊。
小让沉默心想,那又怎么样,赵熙熙还不是走了,男人不单单好这一口的。
小让从闺蜜家出来。她心里是不喜欢丽芬提赵熙熙的。赵熙熙是小让的前男友。
二
小让一个人走在已经寂寥的街道上,一两家甜品店还开着,她正犹豫是不是进去吃上一碗软软糯糯的甜酒,但是一想吃完回去,拐进小区的那条路有点阴森。现在走夜路的小让经常想象如果突然冒出一个男人揪住她,大骂她,“臭婊子又去搓麻将了,孩子都不理了”,蒙着路人,当她是老婆拖走,然后强奸然后抛尸。她如何应付这样的歹徒呢?每一次走过冷清的街道时,她都自己给自己出一个难题,自问自答想了很多天,后来她想只能趁机踹烂橱窗,别人追出来要她赔偿店面,她才有得救的机会,任何人都只对自己的利益关心嘛。
她想,我要多大的蛮劲才能踢烂别人的透明的橱窗呢,不过踢不烂也行吧,隔着玻璃看我被揪头发的店员,多少担心我制造的动静会弄坏他们的东西。要踢烂得穿高跟鞋,可穿了高跟鞋有事情就跑不快,多纠结,自己找的纠结。没有安全感后的纠结。
在静的街道,小让想到制造动静。是踢一个易拉罐还是唱歌还是假装打电话还是——小让觉得这些都不属于自己的性格。
小让和赵熙熙住在一起时很多事情都不用操心,不会惶惶地想制造动静的。
赵熙熙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动静。
小让第一次看到赵熙熙的时候,他是混在一帮搞摄影的摄友那里,赵熙熙个子不高,装照相器材的包一挂脖子,就把他弄成强弩之末的样子,一套满身都是口袋的衣服,大腿胳膊的口袋塞满了东西,一会儿见他从这个口袋掏水,一会儿从那个口袋拿出餐巾纸擦镜头,一会儿从那个口袋拿出什么玄妙的东西。等到他一支笔掉出来时,大腿上的口袋撑着他,他笨拙地欲蹲下,像个卡通人物,对,就像那个机器猫。小让是负责端茶倒水的工作人员,就忍不住走上前帮他捡了起来。
那时候赵熙熙头都没抬地谢了她。台上的戏正演着,台下的观众看着,舞台和观众席之间是走道,似乎隔着楚河汉界,他这个扛相机的在楚河里走动捕捉瞬间。但是他的蹒跚而又卡通地挪动,让他无意中变成被移植进节目的人物。小让多看了他很多眼。看多了几眼觉得他蛮俊朗的。
他在工作,拍摄这次演出的盛况。确切地说那是他临时的任务。
第二次见到赵熙熙时,他在台上,她在台下。联欢会上,他演一个小品《如此孝道》,戴着假发套扮大妈,绣十字绣,驼着背迈着外八步,捏着嗓子,兰花指一翘,绣针在头皮划拉一下,兰花指套着顶针绣着。
谢幕后,他退到帷幕边,一挺腰杆,一手揪下假发扇着风,一手扯掉上衣的暗扣,敞开胸膛,还是那个俊朗的他。
小让哑然失笑深深记住了他。她看到了他的两面,如果先看大妈型的赵熙熙再看卡通型的赵熙熙,她也许会厌恶这个人。现在赵熙熙另一面丰富了他。
那时候,赵熙熙对小让毫无印象,可以说在这个单位,很多人对小让毫无印象,因为她只是一个小小的打字员,而且是聘用的。
空闲的时候打字员小让在空白的复印纸上写满了“赵熙熙”三个字,为了这个熙字,她还在电脑上放大琢磨笔画顺序。那天写着的时候,赵熙熙走了进来打算复印身份证,她没发觉。他站在她背后,然后双手圈过去撑在办公桌上,她被包围了,对他来说只是一个文艺团体习惯性的闹着玩的动作。问题是,小让惊悚了,转身,就像猎物一样中了套子,她站起来,脸就碰了他的脸,碰了他的嘴唇。
关键是小让脸红了。她是惊弓之鸟。那只有暗伤的鸟。
赵熙熙好像被她的脸红鼓励了,顺势亲了她。
对于一个演过戏的人来说,这其实也是礼貌地调戏。但是小让却认认真真脸红了,坐到了一边。
赵熙熙愣在那里,心想,碰上一个村姑,来真的啊。他捡起落下的打印纸,写满了大大小小的——“赵熙熙”。
赵熙熙自言自语:拿我的名字练字啊。
小让掩饰地说:你这个熙字难写,我就强化记忆力呗。
赵熙熙:打字员练什么字,会敲字就行了。
从大妈形象退出的赵熙熙举止潇洒,就是复印身份证,也弄得很大动静。小让拘谨地站一旁。
后来,小让听到别人对赵熙熙开玩笑:小让对你有意思哦。
赵熙熙照样用演小品的口气拿腔拿调地说:怎么可能呢,她一个打字员,小鸟依人,我相貌堂堂,是立国安邦的大将之才,咳咳,时刻准备着抛头颅洒热血献身文化事业,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有人咯咯笑了:小鸟就配不上鸿鹄啊,鸿鹄驮着小鸟飞不就行了吗?
赵熙熙笑:使不得使不得,我飞的时候想玩一下空中筋斗的啊,还有俯冲、还有直冲云霄——鸿鹄驮着小鸟,会摔死小鸟的。女人很麻烦。
他张开双手做了一个飞翔的动作。就是那个时候,小让暗暗下决心考上一个有编制的单位,脱离聘用打字员的岗位,她不是小鸟。
两个人最终是好上了,也许旁人的起哄也是很容易促成一段恋情的。
小让请了赵熙熙和丽芬吃饭。她需要丽芬调动气氛。顺便让这个闺蜜给赵熙熙打分。
菜顺序端上来,红烧肉端上来时,丽芬扮小萝莉嗲声嗲气地讲了一个笑话:我爸爸说我们养猪不是因为它像动画片里那么可爱,而是要吃它的肉;姜丝炒牛肉端上来时,丽芬又嗲了一下:我问我爸爸说,那你们养牛是为了什么呢?我爸爸说,那是为了吃牛肉;白斩鸡端上来时,丽芬吞着口水,说:我又问我爸爸我们养鸡是为了什么呢,我爸爸说也是为了吃它的肉。
赵熙熙在一旁很配合地做了一个号啕大哭的表情:爸爸,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要养我了。
小让在一旁看着,觉得他们演小品的话真是最默契的搭档。一个饭局下来,倒是这两个人在比赛说段子,比赛配表情,上演给小让看私房小品菜。
火锅吃得大家直冒汗,丽芬拿起菜单轻摇当扇子。赵熙熙马上又人来疯了。抢过丽芬的扇子,说:这样扇,太小家子气了,我来一个有气度的摇扇。
他站起提胸昂头,扇子平肩,一步一扇:这个嘛,有气度的人摇扇是扇在脖子上的。
他把扇子一放低,说:儒雅的人,摇扇是扇在胸部的。
他把扇子再放低,哈了点腰,外撇的一点腿,说:猥琐人的扇是扇在裆部——他演得活灵活现。
丽芬咯咯地笑了,小让也抿嘴乐了起来。
赵熙熙严肃地说:我没说错吧,扇扇子一个劲地扇裆部肯定不是好人,哪地方不热就裆部热,有问题。
丽芬更是笑得花枝乱颤,憋红了脸,喘不过气来。小让被丽芬的笑转移了注意力。有那么一刻小让暗暗后悔,不该叫丽芬来。
饭局结束时,两个人的切磋倒是意犹未尽的样子。
走出来,赵熙熙搂过她脖子,低声说:有情绪了?小让甩开他不出声疾步走着。走在身后的赵熙熙唱起了荤气十足的山歌,他什么时候都是快活的。小让心里承认,他是一个有女人缘的暖男。她知道很多女人喜欢过他。小让转身,赵熙熙等着她发作。
小让说:“抱”。赵熙熙如释重负一把揽住了她。小让嘟囔:我还在生气呢。
晚上在床上,小让硬是骑在他身上狠狠坐下去,赌气地说,我就是要你驮着我。
赵熙熙告饶:我驮我驮。
小让说:你还说鸿鹄驮不了燕雀吗?
赵熙熙说:驮得驮得,你搂我脖子就行。
小让马上搂得紧紧的,令人窒息。她爱这个男人。
小让搂得再紧也没有办法阻止赵熙熙和很多人的来往。赵熙熙是一个小品演员,平时演出任务不多的时候,他得兼职搭建灯光音响架,扛摄影机。这段时间小城市里经常有基层演出任务,他发现了丽芬是他最好的演出搭档。丽芬开着个时装店,时间灵活,高兴就去打牌铺面丢给小工。她时间的灵活也很适合临时抽去搭档演出。她也喜欢,她是人来疯的人。
小让没办法阻止,有一句话可以嗝住她,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舞台是他的志向。
和赵熙熙的来往也潜移默化地把小让变成一个不动声色的演员。那天夜里,小让打开赵熙熙钱包,他们的钱还没有用到一起,只是小让过两天就到赵熙熙家过夜。虽然是冲着结婚去的恋爱,她翻他钱包不是想用他的钱,只是想看看有零钞吗,方便明天搭车,公交卡的钱刚刚用完没去充值。
她翻了翻,掉出几张超市小票,也就是一闪念中,她多余瞥小票一眼,然后就是看了又看,发愣,小票的清单上有避孕套和品牌陌生的女性内衣。她从来不用这些东西,一直是避孕药。赵熙熙在沉睡着,她爬过去把他嗅了又嗅,像只土狗一样嗅着一截不明物体。她从他枕头下拿过他的手机,手机里收件箱和发件箱都删得干干净净。她想了想摁了一个号码,神使鬼差发了一条短信,“睡了吗?”很快有短信进来了:“干吗?想我啊。没要够我啊。都疼死我了。”手机屏幕的蓝光一闪,映了一下赵熙熙的脸,好像舞台上灯光师为他打的追光灯。
小让把手机握得湿漉漉的,然后不动声色地把短信又全部删完。
小让在黑暗的客厅坐了一下,转到了卫生间,纸篓里遗弃着一张长方形的纸片,她小心翼翼拎起来,印着字,是某个牌子的卫生巾背面的粘胶带,小让从来不用这个牌子,这段时间也不是小让的生理期。
她悄无声息地回到卧室在赵熙熙身边躺下。睁大眼睛看着黑暗。
从那一刻起,赵熙熙的鼾声变成轰隆隆的呼噜,折磨得小让再也睡不着了,小让的内心揣着一个呼噜扩音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把扩音器拿出来擦拭放到了耳边,倾听。赵熙熙的鼾声变得地动山摇、如雷贯耳,被轰隆隆的鼾声折磨了半年后,小让和赵熙熙还是分了手,只说父母不同意,然后就什么也不说了。
丽芬有时候说:其实你们不适合。他是你的过路人。
丽芬一脸真诚地说:真的。
……
刊于《民族文学》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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